第二记 故人心·知何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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蕙殊手上一顿,端起茶来慢慢喝,仿佛没听见。
在这无声胁迫之下,贝儿忍了笑,将昨夜那一出“祁七小姐雨夜逃婚记”择要道来,为投合四少怜香惜玉之心,特地将小七凄恻之状再三夸大。听得蕙殊在一旁自己也觉心酸,眼圈红红,险些落下泪来。
四少安静地听着,只是慢条斯理地饮茶。贝儿终于讲完,侧眼觑看,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。蕙殊将面具留给颜世则,自曝秘密的一节,是她最担心的,却也不敢将此隐瞒。若只是赌气出走也是小事,可蕙殊性子太硬,不肯给自己留退路。待颜世则见了那面具,只当她和四少不清不楚,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
四少叫她坐,她便坐下,双手交握于膝,默默看他倒茶;看他修长的手转动骨瓷描金杯子,涓涓水流注入,茶雾氤氲。蕙殊心中渐觉宁定,从未有过的安稳和迷茫。
蕙殊惶恐,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。
四少果然笑起来,“贝儿一定私下告诉了你,我正需雇一名秘书。”
蕙殊脸一红,索性大方承认,“我可以做得很好的,英文都没有问题,德文也会一些,没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秘书。”她微扬了脸,青春光洁的额头下,眼睛晶莹,流露出新式女性独有的张扬、自信。
他眼里的伤感,似变幻出微弱期冀。蕙殊不能回答,是那样吗,她仍对世则存有寄望吗?否则何必留下那只面具刺痛他,刺醒他。然而退路已封死,哪里还能回头。他能不能成为她期待的人,都无关紧要了。原本未曾想过这么细、这么深,这一刻她才觉深深怅惘,心口有莫名牵痛。
“既然不是好姻缘,断就断了吧。”四少搁下杯子,对蕙殊微微一笑。
“为什么?”蕙殊睁大眼睛,立刻反问。
蕙殊点头,心中黯然,想起贝儿颠沛际遇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贝儿所嫁的富商姓蒙,年长她十岁,听说也是极出色的男子。这段姻缘虽是财势交易,本也算不得差。新婚之初的Lily常写信来,言辞间满是小妇人的幸福自得。
“对我来说,他是最好的朋友、伙伴,也是恩人。”贝儿淡淡地笑,“所以我不苦恼,我一点儿也不害怕爱上他又得不到他——这却是你的苦恼,对吗?”
蕙殊哑然望住他。
贝儿皱眉,“怎么了,还有什么事?”
蕙殊打断她,淡淡道:“答应了。”
只是,他从不提起那个名字。
是的,爱情岂能一分为二。宝石是天地造化所成,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灵和*图*书性。红宝石是爱情的象征,寓意火热的爱。当年他送出那半枚坠子,竟不曾想到,那是遗失了另一半的残缺。
贝儿定定看她,眼前浮现初见时的样子……彼时尚在万里之遥的美国南部校园,邂逅东方同胞并不容易,年岁相近的两个少女顿成知己。
四少神色隐有几分严肃,“蕙殊,一念之差或许改变你一生,负上这等印记,往后谁还能是你的良人?”
这话脱口而出,是自己也未能料到的清醒和坦白。
推门刹那,满室碎金扑面,阳光筛过梧桐树影,从落地长窗洒入,将个颀长身影投在地上。四少自窗前转过身来,平纹雪白衬衣,长直领系小温莎十字结,侧脸轮廓逆光,带了淡淡笑容。
贝儿没作声,若有所思看她。
“脸都要埋进碟子里了,有这么饿吗?”他语声温柔戏谑。
四少不作声。蕙殊咬唇沉默。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,哪怕哼一声也好,好过这样的沉默。可他没有一点反应,方才还噙着笑容,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。
“你说得很对,这些都对。”四少直视她的眼,“可是你忘记一件事,Lily是已离了婚的贝夫人,她如今跟在我身边,无需顾忌名分声誉,你却和她不一样。”
四少微微一笑,“你应当知道,她不是我的女人。”
蕙殊僵了片刻,侧过脸,不敢看他,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对不起。”她绝没有将他看成下作之人,也知他心底有一方不可触犯的禁地。她不过是同自己赌气,才说了这委屈负气的话……却未曾想到,对他已是冒犯。
“你还笑。”蕙殊横她一眼,支肘抚住额头,“我都愁死了。”
那时候,她们无忧无虑,真正快活。飘得再远的风筝,背后总有一根线,那根线收紧的时候,便是自由的终结。贝儿毕业后回到香港,身为港督府参事的父亲好赌成性,将她嫁给本埠中国富商,做了一笔金钱换身份的好交易。蕙殊回国,继续名门闺秀的沉静生活,留洋归来只不过为她风光嫁衣多添一层金粉,也给祁家开明门风再增一则佳话。
她注意到,他说的是“不要”,多么奇怪的用词。
“何必做得这样狠。”贝儿叹口气,将一杯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放到蕙殊面前,“这回你是闹得太过了。”蕙殊闻言抬头,哭了整夜的眼皮还有些红肿,眼睛越发显得圆大,乌亮湿润的瞳子盈盈照人。她本埋头吃着早餐,闻言将银叉子一搁,扬眉道:“难道我真的昧着心思嫁过去,做个恪守妇道的少奶奶就好?”
“不用他懂。”蕙殊拿起餐巾挡了一半脸,眉目不动,语声闷闷,“我可没安什么好心,就想气死他。”贝尔笑起来,“嘴这么硬,一会儿见了四少,看你还怎么说。”
她又急急开口,“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,Lily能做好的事,我也可以!”
穿黑绸睡袍的四少懵然站在餐室门口,腰间带子松松系着,领口半敞,那朵康乃馨不偏不倚掷进他怀里。
“现在知道愁,半夜落汤鸡似的冲进我家,倒不见你愁。”贝儿斜睨过来,笑得蕙殊恼羞成怒,信手将点缀餐盘的一朵黄康乃馨掷了过去,“Lily,你有没有心肝!”
旁人口中的传言,无不香艳出奇,光怪陆离。唯独在当事人口中说来,只是淡淡一句,“我忘了半枚石头是不祥的。”
蕙殊讶异地看他,听见他又问,“但你仍希望,终有一日他能成为你想要的那种人,是吗?”
“Lily,你知道,我是不甘心的。”蕙殊低着头,语声有些哑。
“可你还是在意颜,不然也不必送上那只面具。”贝儿抽出一支烟来,目光流露出与韶龄不符的洞察,“你希望以此激发他振作,可惜这番用心,他未必懂。”
她亲眼见他取出那枚鸽血红宝石,与盒中坠子终于配成一双。那一刻他欣喜而神伤的表情,令她入目难忘。要怎样的深情,才能令一个人痴妄至此。
“你想过往后的打算吗?”四少终于开口,语声柔和。
蕙殊略微心安了些,鼓起勇气答道,“我羡慕贝儿,可以做独立的女性。”她垂眼不敢看他表情,心里却有着一点小女子的有恃无恐,以她所了解的四少,绝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求助。
“我不知道有没有做错。”蕙殊有些茫然,“我对他十分敬慕,但从未有过别样心思,也不敢有……往后选了这条路,旁人说什么我并不在乎,可是四少,他会如何看我,我又该如何待他。”
偌大城中,颜、祁两家若要掀出一个小女子,易如反掌。如今能替小七收拾烂摊子的,也只有四少。
这早餐再美味,蕙殊哪还吃得下。二女面面相觑,贝儿似乎不敢相信四少就这样原谅了小七的莽撞,事先想好了诸般手段,软缠硬磨来说服他。想不到他竟赞同这逃婚之举。
“我不苦恼。”贝儿看着她,目光复杂,“小七,我们不同。”
那段往事,在旁人眼里是英雄美人的传奇,也是另一个失败者不光彩的笑柄。他却不避忌,亦从不否认对那位夫人的挚情。他不惜代价,到处寻找那鸽血宝石的另半枚;他容许贝儿和她的好奇,让她们看他珍藏的项坠;他设计各式西洋面具,只因那位夫人也曾这样戴过;他爱白茶花,曾在佳人鬓边簪,与它花语心有戚戚然……
她缄默,四少微微倾身,轻声问,“小七,是吗?”
蕙殊挑起弯弯的眉毛看向她,满眼询问。
蕙殊低了脸,拿银匙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,“你以为我乐意那样么。”
贝儿碧绿的眼睛眯起来,像极了猫,“真的,小七,你还没有真的爱过。”
站在书房虚掩的门前,蕙殊吸一口气,抬手敲门,听见里头温柔语声地说“进来”。
贝儿笑着避开,却听蕙殊呀的一声,张大眼睛望住她身后,脸颊腾地红透——
三年前,她还远在美利坚,那段风流公案只在后来听过鲜少传闻……霍沈念卿,如今听来是何等显赫的名字,却鲜有人再提及“薛晋铭”三个字。
贝儿笑出声来。
她分明难过,脸上却绷得比谁都不在乎,泛红的眼圈早已出卖了心中委屈。贝儿觑着她,不由摇头笑,“这个样子倒是真正的祁蕙殊回来了,难为你往日做七小姐做得那么好。”
这神情,令他刹那失神。那个人,也曾眉目动扬,顾盼神飞。
“想好了。”蕙殊抬起眼,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,“他不是我想要的人。”
相识日久,越发知道四少看似温润的性子底下,藏着莫测的阴晴。若是小七不知轻重,当真惹他着恼……贝儿心中忐忑,立时转了口风:“此番小七是莽撞了些,却也怪我,那晚不该存心捉弄。若不将颜少请上来,也不会生出这些事端。我原只想跟小七逗趣,不成想……”
一言不发的四少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的倜傥样子,这样的他,令蕙殊觉得陌生。
“你想好了,真的不要那个人?”他的声音沉静,透出平素少有的……少有的什么呢,蕙殊说不出这滋味,只觉得有种无形力量,将她心头的纷乱都压了下去。
蕙殊怔怔看他,一时忘了该说什么。
蕙殊为之震动,茫然地想,这算是回绝她吗。
霍沈念卿的名,是他口中的谜。
她伫足,低头摩挲那楠木楼梯扶手,默了片刻,“Lily,我突然不知道了……”
“你真的没有一点儿喜欢他?”贝儿绿眼睛闪烁暧昧的光泽,“比颜更多一点的喜欢?”
当日世则捧了那枚宝石给她看时,蕙殊一眼便怔住,惊怔于世事之巧,人世之小,万万想不到另半枚红宝石竟在他这里觅到。世则说,是个落魄旗人拿去典当,又被典当行转手卖入他珠宝行的。这样的极品,他也不曾见过。
“你也这么说。”蕙殊苦笑一下。
可蕙殊见过。另半枚几乎一模一样的鸽血红宝石,镶做泪滴似的链坠,她在四少掌心见过。世所罕有的成色,绝不会看错。那是前清宫廷流出的皇家珍物,原是硕大一颗冠饰,后来被切割为二,各自下落不明。当年四少购得半枚,请名匠嵌成链坠,赠以佳人。
四少懒洋洋地问:“小七很饿吗?”
世则,他不够好,待她却是很好很好的。蕙殊鼻端发酸,缓缓道,“也许是,我想做另一种人,不是七小姐,不是少奶奶。”
二位淑女的窘态,四少似乎熟视无睹,也没有回避的意思,径自落座在餐桌旁。蕙殊不敢抬头,递个眼色给贝儿,将脸低得不能再低,肩膀缩得不能再缩。
蕙殊恼也不是,窘也不是,只想用眼光将贝儿钉到墙角去。
真奇怪,四少眼里竟也有淡淡伤感。
“不过这没关系。”贝儿微笑,眼底有过来人的了然,她挽起蕙殊,和她手牵手走进客厅,“你还有的是时间做决定,等我们从北平回来再想也不迟。”
“你若和她一样,便会被外间视作我的女人。”四少脸上有一分似笑非笑的自嘲神色,“做我薛晋铭的女人,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。”
“你先吃饭,过会儿到书房来。”他说罢起身,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室。
“若非遇着你,她如今也不知漂泊在哪里。”蕙殊低头,指尖抚过衣纽,“如今这样很好,她虽为你做事,又不依附于你,她有自己独立的意志,这正是我没有的。”
蕙殊跳起来,“不是,我没有那样想。”
走廊尽头长窗敞开,一阵风吹进来,携来花园里浓郁的白茶花香气,仿佛是为了提醒她。
“Lily,你不会有这苦恼吗?”蕙殊叹口气,在楼梯最后一阶坐下,呆呆望向花园里无处不在的白山茶,“还是我太软弱,想得太多?”
蕙殊这回眼泪真的掉下来,“四少……我其实……”
显然是刚刚睡起,四少慵懒神容未褪,眯起一双秀狭的眼,看向桌旁二女,“你们还真早。”蕙殊张口不知如何回答,目光不敢接触四少眼睛,更不敢往下移……那睡袍领口微露出男子紧实肌肤,与黑色丝绸相映,格外醒目。
蕙殊一愣抬眼,见四少将整盘面包片都推到她面前。
壁钟嘀嗒,从九点指向十一点。贝儿等得心焦,偷偷张望了五六次,四少书房的门仍是虚掩,里头偶尔传来蕙殊的低微语声,半个字也听不清。就在她忐忑不宁的时候,蕙殊拉开房门出来,沉默走下楼梯。贝儿心觉不妙,迎面便问:“怎样怎样,四少没答应吗,你有没有好好同他说,是不是讲错话惹他生气……”
他眼里的惋惜,令她心中的委屈越发不可遏制,一句话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,“做你的女人又何妨!”
四少叹口气,“你和贝儿不一样。”
贝儿还未答话,她又急语如溅珠,“我说延迟婚期,老爷子只当我舍不得离家;叫世则振作,他又只当我啰唆……从前认得他的时候并不是这样子,不知他为何越变越像一个纨绔子弟!我不能昧着自己心思,同这样的男人相对一辈子,他已经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颜世则,我没办法再骗自己,我不喜欢这样的他,早已经不喜欢了……往后怨就由他怨去,谁都与我再不相干!”
初到异邦的蕙殊未褪羞涩,举手投足都是东方闺秀的拘谨。有着东方血统的Lily Bell却是人群中天生的焦点,来自母亲的中国风情,令她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。被她逼着学跳舞、学骑马的蕙殊,一开始紧张抗拒,后来渐渐如鸟儿钻出樊笼,发现自由天空。
“没什么。”蕙殊勉强笑笑,“四少说,过几日你们要去北平,让我跟着一道。这一趟回来,如果还不后悔,便录用我做秘书;若是我后悔了,随时可以回家去。”
蕙殊的脸红了又白,再不作声。
这段美满时光维持不到一年便结束,蒙先生在外头另结了新欢。贝儿个性尖锐,她的反击也来得惊世骇俗——蒙先生寻一个新欢,她便觅一个情人;他彻夜不归,她便欢宴达旦;他金屋藏娇,她便掷金豪赌。蒙家虽不算旧式家庭,也容不得这样的媳妇。蒙老夫人几乎被她气死,逼着蒙先生与之离婚。贝儿拿了丰厚赡养金头也不回离去,一度辗转南洋各地,沉溺声色,嗜赌如命……
一缕烟从贝儿红唇间吐出,迷蒙了她的碧色眼眸。
“呀,那你还垮着一张脸!”贝儿闻言雀跃,“好极了,我就知道四少不会见死不救,这可太好了,往后有你做四少的秘书,我们又在一起了!”可是蕙殊不说话,脸上也没多少笑容,惆怅得似失魂落魄。
话音未落,悔意已生,蕙殊恨不能截了自己舌头。他淡淡看她,目光仿如杯中渐渐冷去的红茶,仅有的温度也氤氲而散,“你认为,无妨吗?”